“大嫂, 这是我自己选的路。”蒙盐垂眸道:“您能留在家中, 已经是尽了全力。”
方氏含泪望着蒙盐,忧心道:“如今叛军入关——你是为哪一只做的先锋呢?”
蒙盐沉默片刻, 吐出了项羽的名字。
方氏只觉膝盖一软,一阵头晕目眩, 几乎跌坐在地。
蒙盐忙扶住她。
方氏借着他的力道,缓缓坐下来, 垂泪叹道:“那项羽是从前楚国大将的后人,与先入关的刘邦不同。”
蒙盐岔开道:“有我在, 总能保家人平安,嫂子勿忧。”
方氏呆呆出神片刻, 强笑道:“有你在, 我自然不用担心族人性命。”她复又叹息道:“恐怕关中黔首……”
两人相对寂然,气氛沉重。
蒙盐眉心一跳。长嫂方氏的顾虑,蒙盐自然不会没有想到。事实上,在接了胡亥命令后,这诈降入关的一路上, 蒙盐都在担心同一个问题——项羽入关之后,会怎么做呢?
他能够像刘邦一样——不管是真心, 还是假意,于关中黔首秋毫无犯么?
他想破了脑袋, 也只能将这个问题暂时搁置。
因为不管他诈降与否, 项羽的四十万大军一到, 咸阳城迟早就是项羽的掌中之物。诈降之后, 万一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,他至少还能说上一句话。
方氏虽然还不到三十岁,可是经历了一系列的打击,看事长远,镇定远胜寻常妇人。她知道此时再责难蒙盐也是无用,只安慰道:“家人你都不用担心,有我在,都能妥善照顾到。你在外面,自己好好的。你父兄都不在了,你自己在外,无人做你的耳朵眼睛,你要时时警惕——只要你活得好好的,不管你做什么决定,嫂子我都支持你。”
蒙盐心中一震,几经生死都不曾皱过眉头的桀骜少年竟然感到鼻酸。
他涩声问道:“哪怕我背叛了大秦?”
方氏愁眉不展,却是强笑道:“你现在是他们的大将了,说话总有分量的。如果可以,劝劝那故楚的将军,饶过黔首……”
蒙盐品了品其中意思——方氏是觉得事已至此,别无他法了,不过宽慰他罢了。
他只“嗯”了一声,握紧手中剑,便要离开。
方氏却又追出来,道:“劝说故楚将军的时候,你可千万小心,别把自己搭进去了。”
那种鼻酸的感觉又来了。
蒙盐仰头,眯眼望着冬日骄阳,似是不耐,只挥手示意方氏回去。
蒙盐才走出宫门,就遇上了正等着的冯劫。
“蒙小将军,”冯劫走上前来,面色焦急,道:“家父听闻您回来了,遣我来请您去府中叙话。”他叹道:“家父本来是要亲自来的,可是近几日身子不爽利,已是好几日不曾下地行走了……”
当初蒙氏遭厄,蒙盐、蒙壮能逃走,全靠右相冯去疾庇护周全。
所以,蒙盐对冯去疾是很感激的。
“冯伯父病了?”蒙盐果然关切,却也知道,以冯去疾的年纪,再加上这半年来一波又一波的刺激,就是个健壮的青年人,处在冯去疾这个位置上,也能去半条命;更何况是冯去疾这样的老人,“走,去你们府上!”
右相府邸,冯去疾面色焦灰,侧身躺着,见到蒙盐走进来,眼睛才亮了一亮。
冯劫看到父亲的躺姿,道:“怎么这样躺着——不舒服么?我帮您正过来……”
“不用……”冯去疾虚弱道。
一旁的仆从解释道:“才宫里的太医来给看了,说是叫老爷换着边儿躺,别一个地方躺久了生褥疮……”
蒙盐闻言,便知道冯去疾这躺着,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之事了。
冯去疾摆摆手,示意儿子与仆从都下去。
室内,只剩了冯去疾和蒙盐二人。
蒙盐走到他跟前,弯腰道:“冯伯父,是我——蒙氏的小子。”
冯去疾勉力点点头,从被子底下伸出手来,抓住了蒙盐的胳膊,虚弱道:“我听说,你跟了项羽……”
蒙盐只觉面上火辣辣烧起来。
虽然这次是奉胡亥的命令诈降,可是此前在广陵府,他却是真的与项羽有过首尾。
冯去疾道:“事已至此,也是无法之事。你身上有你父亲的血,有他的英武。我知道,你怨恨皇帝,觉得他对不住你家。我不劝你。可是……大秦黔首无罪……”他抓着蒙盐胳膊的手用力,喘息道:“那项羽乃是故楚名将的后人。当初我朝灭六国,其中楚国最为无罪,而且楚王投降又被杀,那项氏此来,夹怨带怒,背负楚人之哀。他入关后,一定会大肆报复,首当其冲的,就是这关中百万黔首……”
蒙盐低头看着那只抓着自己的手——手背上的皮肤如风干后起皱的橘皮。
冯去疾喘息剧烈,却坚持不肯停下来,像是要把他在心中打了不知多少天腹稿的话一股脑都倒出来,生怕晚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。
“阿盐,这关中,也是你的故土,是你自幼成长的地方。你对这片土地,也有深厚的眷恋之情——冯伯父看来,你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毁坏你的故土,却坐视不理的,是不是?”
蒙盐沉重点头。
冯去疾松了口气,欣慰道:“我知道……你是个好孩子……”他抓着蒙盐胳膊的手滑落下去。
蒙盐心头一惊,忙握住他的手,抬眸看时,却见冯去疾已经闭上了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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