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邦和吕雉隔着人群望见彼此, 一个羞惭, 一个却是淡漠。
吕雉挪开视线, 低头听身旁一名绝望的妇人讲述她遇到的难事。
吕泽着急道:“大妹!快来!咱们回住处说去——”他热情地对刘邦道:“沛公别来无恙!”热情中却又带了些忐忑。
刘邦对着吕泽才找回往常众人焦点的感觉来,笑道:“几年不见,大舅哥你怎么越长越俊了?”他以目光示意吕雉所在, 道:“这几年,她们娘几个,都托赖大舅哥照顾了。”
吕泽笑道:“沛公哪里的话——都是大妹出主意,我不过一个跑腿办事儿的。”他打量着刘邦与刘邦身后的十几个人,试探着问道:“沛公, 听说您现在不得了喽!我是不是该叫您汉王了?”
刘邦察言观色, 心知吕雉等人还不知道他被项羽打败的事情,倒是知道他封为汉王之事。
刘邦笑道:“什么‘寒王’‘热王’的, 我不还一样是你妹夫,你一样是我大舅哥吗?话说我那俩孩子呢?”
一双儿女, 是他和吕氏打不断撕不开的牵绊。
有着一双儿女来,吕氏绝不可能对他置之不理。
吕泽笑道:“外甥女和外甥都在家呢。大妹!”他又叫吕雉,却见吕雉充耳不闻。
吕泽也就不好再叫了。他听这个大妹的主意习惯了,知道吕雉是个有想法的人。况且当初吕雉连夜带他们逃离沛县,虽然说是沛公安排的,可是这几年下来, 吕泽也不是傻的, 如何看不出大妹和妹夫之间是有了嫌隙。
否则, 怎么妹夫做了汉王, 大妹仍是不让他们去找去呢?
吕泽见刘邦形状狼狈,又只带了十几个人,便知道肯定是出事儿了。但是这事儿要不要管,怎么管,他还得问问大妹的意思。
当下吕泽和刘邦只能在一旁寒暄。
刘邦就站着看人群中的吕雉。
方才的妇人去而复返,怀中还抱着一名脸色绯红的幼童,她从人群中挤进去,“吕神仙!吕神仙!您看看!从昨儿起就发烧……您赐点药吧!求求您了!吕神仙!”
吕雉探身看那孩子,口中念念有词,念完从怀中掏出一枚桑叶小包来,给那妇人道:“回去把里面的药用水化开,给孩子服下,包他药到病除。”她语气坚定,立于人群中不慌不忙,自有一股叫人信服的力量。
那妇人喜极而泣,捧过桑叶包,如获至宝般去了。
其实那桑叶里不过是些镇痛安神的药草磨成的齑粉,而吕雉也不是神仙。
可是在这动荡战乱的岁月里,吕雉比任何人都更能了解,那些男人在外,不得不自己扛起整个家的妇人们是多么疲惫无助。
而当孩子生病的时候,那些妇人更是会觉得天都要塌了。
可是普通黔首,这时候能吃饱肚子已经是很不容易了,更何况请医用药呢?
吕雉心里清楚,像她自己这样的女子是极少的。天下绝大多数的妇人,甚至包括男人,都是像她妹妹吕嬃一样的性情。
当灾祸不幸发生的时候,她们需要有个人握着她们的手,告诉她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
她们需要这样一双有力坚强的手,握住她们,使她们免于崩溃破碎。
吕雉不需要。
吕雉就是这样一双手。
其实哪怕是两千年后的世界,人类能够治愈的疾病仍是很少的。
而吕雉此刻的行为,倒是恰恰吻合了后世医生特鲁多的墓志铭,“To Cure Sometimes,To Relieve Often,To Comfort Always.”——偶尔治愈,常常帮助,总是安慰。
吕雉给予无助妇人们以安慰,免她们惊惧忧虑。
而在下邑的妇人眼中,吕雉俨然已经成了活神仙。
直到半个多时辰之后,围着吕雉的妇人们都得到了想要的安慰,这才纷纷口呼“活神仙”,给吕雉让出路来。
刘邦迎上来,笑道:“我儿的娘竟是神仙。活神仙,您可提携提携我——叫我这鸡犬也能上天吧!”
一句话说得吕泽都笑了。
就是吕雉,也不能不佩服他这样软得下身段。
吕雉早已把刘邦等人形状尽收眼底,此刻只道:“回住处再说话。”
一路上,刘邦和吕雉聊着闲话,不过是孩子可好,老人可好。
两人一面闲话家常,一面互相揣测着,打算着。
刘邦此刻惶惶如丧家之犬,有求于吕雉,这种态度不难理解。
可是吕雉如此,难道也有求于刘邦吗?
时光倒退回数年前,在刚打晕刘邦,救出刘莹,带家人逃离沛县后,初到广陵府的几个月里,吕雉是快意的,是舒展的。
可是这份快意舒展,随着刘邦势力越来越大,渐渐都消失了。
而等到刘邦做了汉王,联合众诸侯,声势浩大攻下彭城——这两年来,吕雉更是煎熬。
能只以道德标杆来决定是否做某事的,是圣人。
而吕雉自认不是圣人,她是个俗人。
她像全天下的母亲一样,希望自己的孩子好。
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,她的一双儿女,是做诸侯王的孩子好,还是做一个乡野活神仙的孩子好呢?
那一夜,她打晕刘邦,救下刘莹,连夜逃走之时,她以为自己是斩断了感情,理智做事的。
可是时光推移,她渐渐明白,她那夜的举动恰恰是感情用事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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