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亥并没有因为太子泩跪下,而有所怜惜, 仍是疾言厉色, 字字诛心。
“你坐着一人之下, 万人之上的位子, 脑子里整天想的却是些不入流的勾当!你做为儿子, 于父亲寿辰之际, 不思尽孝;作为臣子, 时值国家危亡之际, 不思尽忠;作为兄长, 在子婴死后子嗣无靠之时,为了一己私愿,把他们公然架到火上烤——这等不忠不孝不悌之辈, 就是你遵循的儒家教导出来的吗?”
太子泩跪着,蜷缩着, 颤声道:“儿臣知错……”
他若是坚持争辩,胡亥虽然气他蠢,却说不得也佩服他执拗。
可是他认错这样快, 倒叫胡亥更瞧不起他了。
胡亥冷笑道:“你何错之有?”
太子泩一时没听懂, 这究竟是皇帝的讽刺,还是真叫他分说明白,畏畏缩缩抬头看。
胡亥见他那迷迷瞪瞪又狼狈不堪的模样,倒是被气笑了。
胡亥私下叫他来训斥, 是为了叫他安分, 可不是为了把人逼上梁山的。
既要打也要摸, 既要推也要拉。
胡亥借着这一笑,收了收情绪,叹了口气,换了语重心长的口吻,道:“你呀你,还是太年轻——朕在你这么大的时候,连是非对错的标准都还没想明白,又哪里知道行事的法度呢?想来你也是一样的。”
太子泩被皇帝忽然缓和的态度给弄迷糊了,生怕这是更大的风暴来临前的短暂平静,仍是战战兢兢跪着,不敢接话。
“是朕望子成龙之心太过迫切了……”胡亥踱步在太子泩身边,伸掌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头,道:“站起来说话——身高看着都快赶上朕了,其实呢,心里还是个孩子呢。”
这话透着温情。
太子泩心底忽然生出一股生疏的刺激感。
在他的成长经历中,母亲是从来没有过的,父亲更是一直缺席。
这么多年来,连他自己都忘记了——也许在更早之前,也许在他还真的是个孩子的时候,也曾渴盼过父母的关爱……
但是来得太迟了。
迟的就像陌生人。
皇帝拍在他肩头那轻轻一下,留下久久不褪的异样刺激。
这感觉分不清是好的还是坏的,却是他想要逃离的。
氛围忽然一变。
胡亥也察觉了太子泩的异样。当他收敛了疾言厉色的一面,换做温情脉脉去对待太子泩——哪怕是出于政治目的,做出来的温情脉脉,似乎反过来也作用到了他自身。
胡亥熟视太子泩良久。
他好像从来没把眼前这少年,当成是自己真的儿子。
帝国动荡,父子天各一方,等稳定了局势,也只有查问功课时相见,再后来就是预政奏对时同殿。
对于胡亥来说,太子泩更像是他的学生——还不是嫡系的那种,又像是他的臣子——还不是信臣能吏的那种。
关系疏远而又等级分明,也难怪每次太子泩见了他都如避猫的鼠儿。
“朕这么多年来,没能顾及到你……”胡亥倒没有古代君父的架子,情真意切认了句错,道:“父子不相亲,这是朕的错——朕对不住你。”
太子泩忽然哭了。
他眼眶红了,大颗的泪水直接掉出来。
这落泪不在胡亥预料,显然也不在太子泩预料之中。
太子泩下死劲咬着牙,想要忍住泪水,肩头都在微微颤抖。
他仓皇得,更压低了脑袋,不想让皇帝看到他忽然的情绪暴露。
只是光可鉴人的地砖上,迅速堆积起闪亮的水泽来。
胡亥是真的吃了一惊。
他端详着忍泪的太子泩——这不像是太子泩能表演出来的情绪。
忽然之间,胡亥也感到了一点心酸。
“你……”胡亥张了张嘴,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这在他是很罕见的。
顿了顿,胡亥安抚道:“朕今晚单独召见你,私下告诉你,也是照顾你的体面尊荣。否则等寿辰上闹出来,岂不是更不好善后?”又道:“朕只你这一个儿子,不管说什么做什么,心里只有盼着你好,没有盼着你不好的——朕一向忙,若有顾不上你的地方,你多体谅些。若有什么不懂的,先来问朕——岂不是比问旁人来得更便宜?”
太子泩点头,尽力压住嗓音中的哽咽,道:“儿臣明白。”
他显然不想叫父皇发现他落泪一事。
胡亥也就点点头,温声道:“没有旁的事儿了——朕只是嘱咐你一声。等朕寿辰,你还是挨着朕坐,帮朕掌掌眼,看哪位大臣的字写得最好。”他几乎是在哄孩子了,又道:“夜深了,你也下去歇了吧。”
太子泩应了一声,耷拉着红肿的双眼,在荒唐又仓皇的情绪中,懵着离开了。
胡亥望着太子泩落荒而逃的身影,心中掂量——看来这孩子,比他想象中要敏感啊。
而太子泩回了承乾宫,却是哪个妃嫔的宫室都没去,连一向遇到事情最爱找来商议、最信得过的太子妃鲁元都没见。
太子泩自己在书房躺了一晚。
他开了窗,望着窗外的墨空繁星,想到自己在章台殿的狼狈,一时觉得脸上发烧,一时却又觉得难过。
他说不清为什么难过。
是夜太子泩做了个梦。
梦中,他又回到了小时候,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受了委屈。
他自己跑到墙角,拿小石子在墙上刻着字。
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儿,小小的他就是觉得委屈。
这章没有结束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