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低垂着头,纹丝不动。
赵樽静静立在原地,看着他的秃顶与袈裟。
“你警醒她,却不该激走她,更不该扣我书信。那不仅是书信,也是我对大师的信任。”
道常缓缓睁眼,面带微笑,“老衲若不那般说,她又如何肯离开你?”
赵樽喉结微微滑动着,脑中想到阿七听到那些话的心情,胸口猛地一扯——那是痛,没由来的痛。
道常看着他突然变白的脸色,又是苦叹,“殿下你且抬头。”说罢,他也望向天空。
正月微风正盛,他们的头顶上盘旋着几只风筝,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顽童在放,隔着寺庙的围墙,远远传来嬉戏的笑声。风筝越飞越高,越飞越远,可也不知怎的,在风的吹拂下,几只风筝突地缠绕在了一起。顽童们在墙外惊叫,无奈的叫唤,可不论他们怎么扯,风筝也没有法子在空中分开……
“阿弥陀佛!殿下,可看明白了?风筝缠在一起了,若不想剪线任它飞去,又不舍得扯它落地让它们分开,如何再上天空,飞得更远?”
赵樽收回视线,莫名的笑了。
冷笑声里,有着他一辈子都不曾有过的悲愤。
“大师,我很小便会玩风筝了。可我的想法不同,便是始终缠在一起,一起死去,我也不想让它落下来,重新再飞。落地再扯开的风筝,难保不会受到损坏,无法缝补……”顿了一下,他视线微微一厉,直视着道常,“正如你所说的天道,正道、江山、社稷……每个人都认为我应当在乎,都认为男儿立世,当以兼济天下,泽被苍生为荣光。大师你可曾想过,若是没了她,我纵是称霸天下,拥有风光万里,又与何人共赏?”
不留情面地转身,他慢慢走出了道常的视线。
阿七已经走了,现在与道常说什么都无济于事。
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找到她,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这般狠心。
更多的,他是担心她,耳朵失聪,行事不便,她会去哪里,会发生什么事?赵樽不敢想,半分都不敢多想。
他害怕多想一下,会失态,会失控,会不管不顾。而那样的他,不是阿七要的男人。
一个人牵着马在沧州城里没有目标的逛了一日,赵樽在黄昏时分方才回营。
营中将士见到他,纷纷低头,谁都不敢去惹一头处于愤怒边缘的狮子,人人都在猜测他到底要压抑到何时才会彻底爆发。可他们似乎都猜错了赵樽,他没有爆发,更没有愤怒,他一如往常,除了中途一个人策马去了一趟沧州附近最高的马骝山,对着远山近峦,大声喊“阿七”之外,他没有做半点与身份不符的事。
在山上,他喊了,一遍一遍的喊,没有人回答。
阿七听不见,即便听见,也不会回答。
认识第七个年头了,这是阿七第一次脱离他的视线。
一种深深的无助感,扼得他咽喉发梗。
他想过,也许等他回营时,阿七会笑吟吟地过来接他,顺便损他一句。
“总算舍得回来了。”
他甚至也希望她生气或者恼恨地跑过来,让他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,然后破口大骂。
“赵十九,你欠我这么多银子,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?”
他没有告诉她,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还清欠她的钱。甚至于,他希望一辈子就这般欠着,这般牵扯不清。
他喜欢欠着她,喜欢看她气得眉头倒竖的小样子,喜欢看她呱呱乱叫着埋怨,喜欢看她为了算计他的银子那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小心思,更喜欢她简单纯粹地窝在他的怀里,脑袋蹭来蹭去的唤他的名字,小女人心性十足。那个时候的阿七,是最有女人味的阿七,每每让他心潮起伏,有一种身为男人的自豪感与责任感。他必须让她幸福。
可盼了,终究还是失望。她没有在营里,也没有在她的房间里,更不会像以前那般,死皮赖脸地缠着要跟他一起睡。
她一定去了北平。赵樽这样告诉自己,为了他们的女儿,她肯定会回去。只要她回去了,他就能找到她了。
乱七八糟的思维交织着,他重重坐在她走之前坐过的床沿上,看着仿佛被洗劫过的房间,也看到了压在砚台下的那封信。
这个世上,除了赵樽,估计谁都不能懂得夏初七写这个的意思。
可他是知道的,她来自一个与他完全不同的空间,一个他触摸不到,也去不到的遥远世界。
“尽管呼吸着同一天空的气息,却无法拥抱到你。如果转换了时空身份和姓名,但愿认得你眼睛,千年之后的你会在哪里,身边有怎样风景……”
看到这里,他冰冷的视线,登时凝住,握纸的手微微颤抖。
“阿七……你莫要对我失望……”
即便真的失望,也再给一次机会,莫要去了那个地方。
“我们说好的事,都还没有做,你怎么舍得走?”
她说过的,等他为帝,要带她去看江南的烟雨,微服私访,像神仙般为那些苦难的百姓带去突然的惊喜,让他们感觉到遥在天边的帝王就在面前,与众生平等。她还说过,等他为帝,要带她赏八月的桂花,她说她以前的军营里,就有两棵桂花树,她曾把桂花收集起来风干,然后装在枕头里,晚上枕着睡,可以不再做噩梦。她说,在她那个时代,有一种桂花糕特别好吃。她说,待他为帝,一定要造吨位更大的宝船,不仅要发扬海军力量,还要下南洋,去看美洲的靓女,看欧洲的猛男,她说,那里有不同肤色不同种族的人类,她让他除了武力征服之外,要用己德己能让这个民族受世界人尊敬,再不会饱受侵略之苦。她还说,待他为帝,一定要征伐琉球,把那里的倭人赶到海里去,让他们俯首称臣,不会再有甲午海战,不会再有鸦片战争……他不知道什么是鸦片,她说便是罂粟提炼的,与他吃的那个茯百酒有点联系。她还说,她要研制一种新药,彻底治愈他的头风,并且把她研究的方子弄到药厂去,成批量的生产,从此之后,各地都要建医院,建学校,科举制度也要改革,不要永远的考八股文,培养出一群酸腐书生,只会纸上谈兵,不懂发展国防。她还说,不仅要重视农耕,还要走工业改革之路,要伫立在世界民族之巅,才不会让后世子孙受人欺负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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