热血渐散,行刑的时候,囚房里再很难听到他掷地有声的喝骂声与背诵周律的声音,但杨修身的那口气还在,虽然他已经奄奄一息,进气多出气少,气若游丝,他的骨头还是硬的,虽然他的肋骨早就已经被打断了十数根。
杨修身没有参加过大朝试,经由普通的科举入朝为官,多年勤勉政事,才得到圣后娘娘赏识,直接让他做了宫中的文事官,在所有人看来,他都应该感谢圣后娘娘的恩信,然而他还是像以前那样,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份内事,记录着皇宫里发生的所有事。
直到国教学院血案发生后的第四年的秋天,他忽然上了一个奏折。
这个奏折是弹赅周通的,最后也批评了圣后娘娘。
圣后娘娘很不高兴,把他下了周狱,他在狱中受了无数折磨,但终究还是熬了下来,活了过来,最后被赦免,放了出去,调去了礼部。
那已经是十来年前的事情了。
十年之后,他再次被关押进了周狱,这一次再也没有朝中同僚为他呼喊,圣后娘娘似乎也遗忘了他的存在。
周通隔着栅栏,看着躺在乱草上的那具血肉模糊的身体,眯着眼睛看了很久,才确认是自己当年最大的敌人。
“杨大人果然是忠贞之士,受了这么多刑,居然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。”
周通说道:“但当年的事情,不止你一个人知道。”
听到他的声音,杨修身在干草上艰难地动了动。
“孙医正开口了。”周通站起身来,背着双手向狱外走去:“我今天来,只是与你告别。”
听到这句话,杨修身的身体崩紧,然后忽然放松下来。
他坚持到了现在,终于有了可以不用坚持的理由,当然,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开口说些什么,只代表着他可以休息了。
阴森幽暗的囚房里,响起搬运重物的声音,十余个填满沙土的麻袋,被清吏司的官员们搬了进来,然后压在了杨修身的身上。
最开始的时候,杨修身的身体还会动弹两下,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,最后,他的声音越来越低,直至停止。
污黑的、近乎凝固的血,从他的眼睛与鼻孔里溢了出来,再也无法呼吸,却还睁着眼睛。
哪怕死了,他也要睁着眼睛,死死地睁着眼睛,仿佛要看看这世间到底有没有天道,有没有公理。
秋日落在庭院里,海棠树上没有花,依然清美。
周通站在海棠树下,脸色微显苍白,应该是多年不怎么见阳光的缘故。
一名清吏司官员站在他的身后,只觉身心俱寒,即便阳光也无法让他暖和起来。
一名朝廷官员就这样死在了周狱里。
按道理来说,这是很正常的事情,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,但这名清吏司官员是周通最信任的下属,跟随他已经有数十年时间,知道这一次与以前都不一样,以往那些死在周狱里的朝廷官员都未经正常审判,按道理来说严重违反周律,但并不违背圣后的意志。
圣后娘娘不想再看见那些官员,所以那些官员便会悄无声息地死去。
但这一次不同,他很清楚周通大人是在私下调查什么事情,圣后娘娘并不知情,也不知道杨修身死亡的消息。
他望向周通,眼光落在那件大红色的官袍上,没有像平常那样,看到无尽血海、滔天煞意,却隐约感觉到一道不安甚至恐惧的意味。
周通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做?他冒着娘娘盛怒的危险,暗中刑讯如此之多人,究竟是想知道什么?他因为什么事情而恐惧?
……
……
如果说黑袍是这个世界上秘密最多的人,那么周通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掌握的秘密最多的人。
对他来说,秘密仿佛就像是金银财宝,又像是权势地位,越多越好,越多他便能感觉到越安全。
从一年前开始,他便开始试图发现陈长生身上的秘密,只可惜始终没有获得太多进展,唯一的进展,却因为牵联到皇宫里,极有可能发现圣后娘娘的秘密,而被迫停止下来,但谁也不知道,他一直在暗中继续调查。
他是最开始怀疑陈长生就是昭明太子的那个人,去年在京都忽然流行起来的那个传闻,本来就是他刻意放出去的。
他最想知道的那个秘密就是这件事。
当初他只是有这种猜想,却无法确信,因为有很多难以理解的地方。
如果陈长生真的是昭明太子,商行舟为何要把他送来京都,送到娘娘的眼前?
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?
而且陈长生和昭明太子的年龄对不上,相反,那个叫余人的小家伙能够对上。
假作真时真亦假?
所有见过陈长生的人,都说他早熟,沉稳平静,不似少年。
梅里砂死前的时候,还在看光阴卷。
很多线索在这座海棠花开的院落里汇总,无数细节在他的脑海里渐渐交织成形。
最后,这些都指向了某个难以相信的推断——陈长生就是昭明太子,他被光阴卷强行改变了年龄。
这种猜想太过狂野,不可思议,他依然无法相信,所以他继续暗中调查。
但他查遍了宫中的秘档却一无所获,他暗中关押了当年牵涉此事的很多人,包括接生的稳婆,还有太医署那几位早已告老归乡的旧人,直到今天他才终于确认,当年昭明太子生下来的时候,体内的日轮就已经崩裂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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